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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非常选择

  • 老牛自奋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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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表于:2021/2/5 9:2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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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选择



在橙田县第八中学八(17)班教室的讲台上,一名刚从农村调来的中年女教师捧着地理教科书正专注地对学生讲解着——不,与其说是讲解,不如说的朗诵着。

这位皮老师原本是教语文的,在原来那所农村中学里她已经教了二十年语文,单是把关初三语文课就把了十几年,可以说六本中学语文教材的内容在她脑子里就像亚马逊蜘蛛编织的网一样既质地坚韧又经纬分明。然而,在橙田八中,人稠地满,或者说高手如云吧,她那张蛛网一下子就被森森的树林淹没了。再看不到她走路时自信的脚步,听不到她在教室里抑扬顿挫的范读声。她天天低着头,基本不说话,默默地在地理课这个谁也不乐意的岗位上执勤。

皮老师从来没有教过地理课,虽然她的工作态度仍然延续着二十年来的优良传统,但学生好像一点儿也不领她的情:她在上面念,学生在下面也跟着哼哼;有的还拿笔在书页上以她为模特练习速写;更有甚者,最前排的两名学生竟然在毫无前兆的情况下突然打了起来。这可不是一般的问题,在你的课堂上出现打架行为,一方面说明你的组织能力有问题,另一方面,如果造成了后果,比如说谁的鼻子流血了,谁的胸口发闷了,家长会死缠着你不放,一切费用得学校承担,没有费用的那就编造一个精神损失费也得要学校赔偿,而学校又会把这部分费用的一半、至少是三分之一转嫁到当节课老师的头上。作为一名老教师,在经历了十多年素质教育、和谐校园理念的熏陶后,她不可能不知道这些情况,所以她必须上前阻止,以防止事态进一步扩大。她想把这两名学生喊出教室详细调查情况,但又怕教室里的其他学生失去控制,再生别的事端,就只好当面询问他们。

“我就伸了一个懒腰,他就不得了了,非让我道歉不可。”一名学生阴阳怪气地说,这立刻引起了全班同学的哄笑。

“他把我的笔帽蹭掉地上,让他捡他偏不捡,凭什么?”另一名学生理直气壮,说话的语气更坚定。

皮老师发现这事太鸡毛蒜皮了,就用通常的做法给他们“各打五十大板”,没想到风向变了,打架的学生及时联合起来把矛头一致指向了她。那两双眼睛啊像铜铃一样,一个比一个瞪得大,皮老师那可真叫气呀——头发晕,手脚发麻,牙关咬得咯吱咯吱响,就差没有倒下了。这些年来,调皮学生她见过不知有多少个,但像这样凶的学生、这样乱的班级她还是第一次碰上。怎么办?一念之间她想到了数起学生伤害老师的报道来,不觉头皮发麻,气场顿减,声音当即低了下来;什么师道尊严的鬼话都被她抛到了脑后,同事在平常聊天时互传的经验倒适时浮现在眼前。按照避其锋芒、示弱感化的原则,她匆匆说了句“你们都有理,就我没理好吧!我找你们的班主任去。”就抬腿退出了这个是非之地。当然,仅仅一两分钟,她又急乎乎地转回来,因为她怕教室失控,那将是无法担负得起的责任。还好,班主任果真同她一起赶来,教室得到了有效控制,她在心底里暗暗庆幸自己遇难成祥,交了上上运。

接下来皮老师又到八(8)班、八(16)班上课,这两个班的纪律与前面的大致相同。她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曾经也是台上一站台下鸦雀无声的有威望的老师,为什么在这里就成了不被尊敬、甚至被学生视若无睹的人了呢?后来,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她终于想明白了,现在是素质教育,学校要讲求和谐,老师要恪守师德规范,未成年人保护法必须得到落实,这方方面面的因素综合起来形成的风气已经好多年了,凭她一己之力怎可能扭转?当然,她也想到了自己的能力问题,教地理的确不是她的强项,这就像把锋利的刀刃收进鞘里,而用刀背切肉一样,怎能够顺畅?

皮老师在办公室里一般是只做事、少说话。自从遭遇了上次尴尬后她的思想就被涂上一层浅灰色的调子,多年来对副科老师沉默寡言的不理解现在也完全深谙其味了。但她仍然痛心,学生为什么就不愿学习“副科”呢?“副科”也是“素质”的体现啊!没有广泛的知识面智慧的宝塔能搭建起来吗?就像只有柱子而缺少椽子能盖起一座既坚固耐用又美观漂亮的房子吗?没有葱姜食盐能炒出一道美味可口的佳肴吗?她不禁对天长叹:“根源在哪儿——”

其实,她又明知根源:这边大张旗鼓地搞“素质”,那边中考仍然要成绩,考不好的得提前下学去打工;高考仍然是人生命运的分水岭,成绩不同的人将各自迎来不同层次的生活。这些层次就像一个池塘,有的终年在上层浮游,呼吸最新鲜的空气;有的生活于中层,捡食上层的秽物;有的则常年卧于泥中,灰头土脸地生活一辈子。这怎能不让学生对分数权重大的“主科”有所偏重,对“副科”有所轻视?反过来再想:高考错了吗?没有,这是平民百姓改变命运的唯一公平的途径,没有它不知将有多少人才被埋没,多少寒士要终老于棚户之中。……那就是“素质教育”有问题,你搞了什么素质?除了个别家庭的高额投入起了点儿作用外,绝大多数学生的艺术天赋得到开发了吗?没有,很多学校连一个专业的音乐美术教师都没有。读书能提高修养,但我们的学生读书了吗?也没有,社会没有读书的氛围,学校没有读书的场所,偶尔个别龙头学校有间阅览室,但常年灰尘遍地,蛛网满天,锁眼都锈蚀得无法转动,不到上级检查这个铁将军天天都是孤零零地一个人值守,一旦上级检查它又被虎钳撕裂,带着古老的锈迹和崭新的创伤被丢进垃圾箱里独自呻吟。动手实践搞得怎么样?它只在专家的笔下,领导的口中,老师的“戏文”里。啥叫“戏文”?就是在上公开课时专门演一场蹩脚的扁担戏,让小玩偶们在戏台上表演一下实践探究的花架子,这就得提前编好戏文,而正常的课没人用这些花架子的。啥叫“领导的口中”?从他们的年度总结里或他们在台上的报告中总能看到或听到诸如“实践”啦、“素质”啦、“创新”啦等等时兴的名词,仅此而已。至于“专家的笔下”那是可以理解的:他们坐在九重宫阙里总要弄出点儿什么动静来,多少得起一点儿作用,不然,怎样体现他们的价值?客观地说,他们的劳动在某些方面也引领过一些风气,只是这风舒爽的不多,砭人的不少。比如搞课题研究,缺少这一项就甭想评职称,仅这一条就让全国老师立即投入到教科研研究的热潮之中,一夜之间课题成果堆满了各级教育部门的档案室,好像全民都成了专家。而真实情况呢,找指标要费吃奶的劲,根据不同级别,分别要投入几万至几千的血本上下打点(当然这是六个人分摊,排名前三的多摊点儿);编材料要有离娄的眼睛、师旷的耳朵——不是为了搜寻词句,而是为了在可以触及的范围内找到一名编写课题的行家里手,把课题的全程任务承包给他,至此才算妥帖。所以,一年下来,课题组成员该咋样上班还是咋样上班(这就对了,没影响正常教学那是万幸),当他们拿到证书的时候不知道课题成果长啥样是很正常的事,更不提材料里面所列举的所谓过程啦、方法啦、成果啦等等高大巍峨的数据。而真正的“实践”呢,没上街统计过车流,没下地种植过桑麻,所有知识都是从书本中得来的,都是二手货,知识与生活严重脱节,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生物系的大学生没见过青蛙,被它吓了个半死。这也没大错啊,前人的成果我们直接摄取,这省了多少时间啊!要是每一项知识都事必躬亲地去发现,去探究,那得活多大岁数,花多少精力?当真遇到不好理解的知识点经历一下发现的过程不是不可以,而全部如此不现实、不科学、不必要。上面那名大学生只能说是个案,因为她而全盘否定一种模式、全盘照搬别人的模式也是很不科学的。

皮老师越想觉得脑子越乱,也不知到底错在哪里,是别人错了还是自己错了,是气候有问题还是天气偶尔反常。最后她又想:不让学生早读,不准上晚自习,嘲笑延续千年的“勤”“苦”精神,随意篡改先贤名句,说什么“书山有路‘巧’为径,学海无涯‘乐’作舟”,这应该是问题的根源。狗屁的乐作舟,学生单知道“乐”了,把“舟”都甩到一边去了,连“海”的影子都看不见了,更别提在里面遨游,倒是在电脑游戏里没少耗费时间。“巧”的本领没学多少,投机取巧却是懂得了不少,不考试的科目就不学,比如音乐美术;考试的科目也分个三六九等,比如语数外,比如物化生,比如政史地。这哪是讲营养、重健康、谋发展的素质教育啊,分明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短视行为,唉——

皮老师在一团乱麻里面理来理去,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干脆就来个快刀斩之,从中解脱出来算了。为个人前途着想,她打算离开这个不受学生待见的岗位,回到自己擅长、学生欢迎、学校和家长重视的语文课上来。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没来得及多想,只是按常理推算:努力写几篇文章,语文教研论文也好,散文、小说、诗歌也行,只要能发表一两篇,就能体现自己的文字功力了,就有资本去向校长争取语文岗位了,到那时,学校恐怕还会主动请她去当招牌呢!

再备地理课的时候皮老师都是一目十行、匆匆了事。她知道深入没必要,细致也不会得到认可,况且自己这方面的水平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得到根本改观,下再大的劲儿也是白搭,不如把时间省下来看点儿“闲书”。她已经在两个月内“啃”完了二十本大部头,读书笔记足足记下了两万字。夜里回到租住的房子里,她又克服大杂院里众多农村来的学生的喧闹声完成了十来篇作品的手稿,经过反复选择,她把其中一篇教学论文和一篇短篇小说投给了杂志社,还真双双发表了,这超出了她预期的一倍。

皮老师这几天时时在想要不要让学校领导读读她的“大作”,因为对她来说,这的确是个困难的抉择:主动呈送吧,有卖弄之嫌;深藏不露吧,又怕与她可怜的目标不利。其实,她的大作早已尽人皆知了,毕竟,在她那个群体里,对发表作品还是相当重视的。尤其是文学作品,大家不会想到那是作者花了多少银子向杂志社买来的一个版块,因为它对老师评职称来说没有一点用,为它花冤枉钱不划算。而对发表论文这件事则褒贬不一:一部分人会认为作者水平果然了得,悄悄对他竖起大拇指;大部分人则更钦服他的社会运作能力——能,实在是能!咋就找到门路了呢?俺想花钱也花不掉啊!——这是大家首先的想法;当然也有人猜测他花了多少钱,哪年能评上职称,能加多少工资,多长时间能把这些投入再赚回来。老师嘛,长年手头紧,花钱精打细算惯了,再加上对数字敏感,所以有这些想法也可以理解。但人们对皮老师的看法几乎是一致的,因为她是两篇同时登上杂志,并且有一篇是小说,这足以证明她的文字功底,所以论文的真实性也就值得信服了。

皮老师最终决定——随缘就分,这不,今天她又早早来到学校把上午要讲的课浏览一遍后就捧着一部长篇在那里尽情地吮吸了。不知不觉地,时间这架织机把清静的办公室编织成一匹耀眼的绸缎,各种光在绸缎上闪烁、跳动,让这片空间充满生机——老师们还像平常一样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有教学上的琐事,有国家大事,也有拿某个熊孩子没办法的感叹。渐渐的,他们交谈的话题向一个方向集中,隐隐约约地,皮老师听到这样的语句:

“可能真病了。去年考公务员笔试得了第一名都没有成功,让人给挤掉了,能不生闷气吗?”

“听说熊浩也因此受到了影响。他想帮老婆一把,写了封匿名信到上面举报面试不公平,结果没起作用,还让上司给他穿了小鞋,马上就要到手的副科也黄了。”

“这就叫鼻子大了压嘴,官大一级压死人!没听说书记当面掌掴秘书长吗,你坏他好事,他不要你命算是轻饶你了。今天穿小鞋,明天还不定给你啥果子吃呢!”

“很可惜,当初小两口要是一块儿考研,或许早考上了,也就没有现在这些事儿了。只是现在,你看她那病恹恹的样,考研恐怕是不可能喽!”

“前天她还对我说一进教室头就像炸了一样,没想到今天就病了,唉!休息一阵也好,这年头当老师——难呐!”

不知是哪一句话或者哪一个词触动了皮老师紧绷的神经,她的大脑一下子从胶着状态的小说情节中挣脱出来,当即判断出他们所说的“她”就是丈夫在国税局上班、本人在代八年级语文课的杨老师来。凭直觉皮老师判断杨老师病得并不严重,仍然凭直觉皮老师意识到不管人家是真病还是假病、是外感风寒还是身心交病都可能是改变自己命运的一个机会。不是经常思虑的人不会有这样敏锐的判断力,不是对命运过于不满不会把别人的困难当成自己前进的阶梯,从这种角度上看皮老师也病了,并且病得还不轻。

十分钟后,皮老师验证了她一半的猜想:杨老师脚步轻松地来到她的办公桌前,从容地打开抽屉,一眨眼功夫就从里面抽出一叠什么材料,又不慌不忙地把抽屉锁上,表情冷峻地离开了。当杨老师的背影海市蜃楼般的消失在办公室的门口时,一个清晰的计划就以更快的速度在皮老师的脑子里形成了。

为慎重起见,皮老师还是像往常一样把她的计划先说给丈夫听。她丈夫以前是粮库的副主任,粮库不景气后他就回家承包了一大片山林,足有六百亩。种树、栽中草药,管理、施肥,防病、防灾等等一系列工作都是他一个人承担,很能干。他的头脑比较灵活,皮老师自感胜过她好多倍,只是他从不把这个优势用在当“舔狗”的路径上,否则他可能不会下岗,甚至还会在混乱中捞上一把。不就是很有一些人在企业转制的过程中地位更稳、身价更高了吗?别看他一个人整天呆在山林里好像与世隔绝,当遇到一些世俗怪象时他的看法往往比别人更具穿透力,比如对教育领域中各种现象的剖析他就比妻子更胜一筹。他曾说过,农村学校的教学质量越来越差的根本原因是老师不敢教,老师不敢教的罪魁祸首是片面限制他们手脚的紧箍咒越来越玄,这些紧箍咒导致的直接后果是老师跪着过日子,学生争当二流子;再加上有潜力、有上进心的学生纷纷转进城,这里剩下的只能是连烧火都不起火头的朽木了。他还说过诸如教育机构改革是越改越“革”,将来冗余人员恐怕要变成比“革”还硬的“铁”了;教育收入八进制,银子到底到谁家等等。虽然有些话稍嫌偏激,并不能向外人道也,但在两个人的世界里,皮老师还是很佩服他的。

为了节省开支,皮老师只租赁了一间房子。平时,她母子二人住着还可以将就,到周末相会的日子,这架单薄的鹊桥因承载如此之重的分量而显得力不从心。今天不是周末,为了商量大事,皮老师专门约请丈夫过来,让这架晃晃悠悠的鹊桥多一次光荣的负担。

等孩子睡熟了,他们两口才开始在被窝里讨论:

“这是个特殊的机会,我想去顶替她先教八年级语文,等有了成绩将来自然又是毕业班把关老师啦,那样才能体现我的人生价值。”皮老师低声说。

“你以为这是想教就能教的?最起码也得到韩校长那儿意思意思,他抓教学,没他的首肯你想也白想。或者直接到杨校长那儿谈谈你的想法,他是一把手,可能会顾全大局任用你这个‘人才’。不过我觉得还是找姓韩的稳妥些,她喜欢这口,不就是花俩钱儿嘛,拿钱走干路,方便。”丈夫替她反复分析着。

“找杨校长吧,我就不信自愿挑重担还得送礼的!”皮老师不服气地说。

“幼稚,真是老毛病改不了,白在城里待了三个月。”丈夫半真半假地嗔怪着。

皮老师这下不乐意了,反问他:“我怎么又幼稚啦?当老师勇挑重担,哪个校长不欢迎?”说着就翻转身体,把脊背甩给了他。

丈夫感觉自己刚才的言辞语气似乎重了些,就亲了一下妻子的脖颈,算是道歉;又用手把她的身体轻轻扳转过来,趁机吮吸一下她的乳峰、乳头,进一步释放善意,然后温和地说:“欢迎,但不稀罕。他们会以为你一定有别的想法。”

“什么想法?”皮老师又问。

“扳本儿!”丈夫简洁地答。

“扳本儿?”皮老师一头雾水,疑惑地再问。

“是的,扳本儿!”丈夫再次肯定地答,接着又说,“也就是你只知道‘吃粮不管社’,手里没钱还不为钱操心。赶明儿你到学校周边看看,哪一个主科教师放学后不是带他十个八个学生补课的?也不是老师强迫他,是学生家长自己找上门的。你想,为了孩子在城里上学,他们每年花那么多财力、精力,又租房子,又派专人伺候,为的不就是让孩子多学点儿知识,长大后不再重复父辈打工做苦力的命运吗?可城里学校也在搞什么素质了,不上早读,不上晚自习,学生那么多富余的时间你让他干啥去?不是上网打游戏就是上街打群架。打游戏的比吸大烟还上瘾,一生命运就这么毁了;打群架的今天你挂彩明天他流血,严重的还可能闹出人命,让家长天天提心吊胆。所以他们急切需要把孩子的课外时间抢回来,而找老师补课就是最好的选择。站在老师的角度呢,他们有能力、有时间、也有改善家庭生活的需要,这就形成了双方市场,一拍即合。”

“可补课是违规的呀,学校不是一直在明令禁止吗?”

“你以为规定都是正确的?笑话!不管它是啥‘规’,都是人定的,是人就不可能十全十美。尤其是站在所谓的时代前沿、历史高空的专家,他的前方总是茫茫一片、不辨东西,隐约能看到别人的样子就以为那是最好模本,是不是适合自己的脚他也不去验证,所以他指引的方向往往不是左就是右。而下层用脚寻路的人又都人微言轻,哪怕你走在坚实的路径上,因为不合他们的方向也总会吃栗子、挨板子。事实就是这样,你违了一时的‘规’不代表你就违了历史的‘规’,你违了专家的‘规’不一定就违了人民的‘规’,关键看你如何把控”

“那也不违规 ,我会承诺不补课,领导也一定会首选我。”

“呵!幼稚,实在太幼稚!第一,不带学生你大考小考成绩都会垫底,脸往哪儿搁?第二,你花七八万往这里挤,就不打算挣回来?第三,你清高,人家领导还想创收呢!快打消你这童话般的幻想吧。”

“这次偏不听你的。难道硬功夫真的就一点儿立足之地都没有了?你是神仙,说啥就是啥?我花七八万也是你同意的,为了乐乐能有个好的学习环境,现在别埋怨,埋怨也没用!”皮老师说了这些话后又翻过身睡觉去了,看来今晚的这次“作业”恐怕要黄了。

不出丈夫所料,八年级语文课的空缺果然被别的老师填补,皮老师的幻想最终破灭了。在两天时间内,皮老师的胸腔经历了从熊熊大火到漫漫冰雪的急变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她那“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处世原则受到了自己的质疑,但“一心只教圣贤书”的本质让她找不到新的出路,她只有继续拎着地理教材和不再感兴趣的教案在三个班教室里轮流守牧着。现在,她把自己工作的最高目标定位在不出安全事故上,为此,他特地想了一些办法,比如,在课堂间歇时间放一段轻音乐,请同学们讲些有趣的故事;后来,她又三句话不离本行地把文学史上的一些经典故事讲给同学们听。这些措施在短期内的确起了作用——教室不太乱了,课堂也能维持下去了。但时间一长,大概也就是一个来月吧,学生的兴趣淡下去了,课堂纪律又恢复了原状,整个教室就像六月的沼泽地一样不停地有新的气泡连同沉渣一起向上涌动。皮老师是主动经历了三个月情绪抑制训练的人,但在这些气泡和沉渣的作用下,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胃酸,终于“呕吐”了。

这一天,皮老师刚把地理教材宣读完毕,正准备讲一则外国作家的故事,就听下面嘈杂的声响中有两名女生好像在吵架。起先,她们似乎还记得这里是教室,现在是课堂,自己是学生,吵架的声音还明显地控制在较低分贝;渐渐地,分贝值提高了,达到了正常说话的状态,只是节奏有点儿快,语气有点儿硬。按说,这样的状态对她们的声带是能起到保护作用的,对大家的耳膜也是一种爱护,对老师更是一种尊敬,皮老师的肚子自然也就容纳得下了。可是,很快地,她们都不约而同地提高了腔调,竟把全部同学的声音都压制下去了;并且,又像是专门捧场似的,同学们都立刻深缄其口,一言不发,用几十双期待的目光把她们托举到无形的又可视的舞台之上。这种情况下皮老师的确不能再听之任之了,于是她就走上前去用视线示意她们停下,没一个人理睬;又用声音要求她们停下,徒增一种噪音而已;她只能用行动来履行老师的职责了。针对态度最蛮横的一个,皮老师用手抓住她的袖子欲往教室外面拉,谁知那位同学却具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大将风度,她的言行丝毫没有因老师的介入而稍事收敛,反倒改变矛头,和老师较起劲来。皮老师往前拉,她向后拽;皮老师再多使一把劲,她手撑课桌、两脚前伸,来个力量均衡;皮老师松开手,说了句“那就闭上嘴,老实点儿,放学后想上天也不关我事”,她当即回了句“偏不闭嘴,偏不老实,想干啥干啥,想啥时候干就啥时候干,现在也不关你屁事”。皮老师的脸唰的红到了脖子根儿,且是红一绺青一绺的,恰像似被人掴了一掌。她再次抓起那名学生的袖子使劲往前拉,那名学生毫不示弱,拼命向后拽,就这样,像拔河一样,她们的两只胳膊长时间在半空中胶合着,相对位置基本不动,只有毫米级别的位移。突然,那名女生的一声尖叫打破了二力平衡,原来是皮老师受到来自吵架另一方女生的攻击,手指被强力掰扯,力量不支,先前那名学生的胳膊从她手中瞬间挣脱,重心不稳,摔倒在走道,头恰巧碰到桌腿上。

这几天,皮老师真正领略到现代素质教育思想的精髓了。校长找她谈话,话语中充斥着严厉的批评意味:“你难道不知道体罚的后果吗?给自己添负担,给学校找麻烦”;家长要找她算账,所幸在同事们的帮助下几次都躲过了与他们的正面交锋,跟做贼一样地东躲西藏;学生以她为教材,议论纷纷,唏嘘叹惋,心里已经默默种下了长大就是打苦工也绝不当老师的种子。不知诸位是否有此体验:当高烧39度的时候往往要做恶梦,梦见自己突然跌入悬崖,在下落的过程中那种恐惧、无助、绝望的心情简直难以忍受,最后以尖叫、惊悸、梦醒而告终。皮老师现在就是这种状态,不过她一时还难以醒来,因为她还没有探底,还在下落的过程中,那种惊恐还要持续一段时间。不知她还有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呐喊,去呼吁,去抗争;如果有,那也是做人所不可或缺的素质啊!从表象上看,皮老师的这项素质并没有得到锻炼,因为她整天愁眉紧锁、一言不发,连咳嗽都放松声带,像黛玉那样文静,不发出一点儿声响。但人们总能听到她沉重的叹息,像是从海底山基某个黑烟囱排出的经万年酝酿产生的热液一样有力量,有内容,好像一遇火星就会爆炸那般的可怕。回到家里,狭小的空间、嘈杂的小院、冰冷的碗碟、孤独的长夜……皮老师的精神崩溃了。

学生已经“缠”着绷带来上学了,第八中学的电铃也在自控打铃系统的管护下照常响起,可皮老师却因为胸口剧痛而不得不请假去看医生。她自己先去趟医院,医生在看过胸片后问她有多大年龄,是什么职业,然后暗含惋惜之情地对她说:“下次让你的丈夫和你一起来吧!”不久,她又与丈夫一起去了趟武汉协和医院,医生只对她丈夫低语,她立即觉得天旋地转,极不情愿地接受了自己几天前的预测。

手术是不可能了,医生说她已经是肝癌晚期并转移成乳腺癌,只能以化疗延续一段生命。可能人在非常时期都会产生非常想法吧,在化疗三个疗程耗尽了所有积蓄掉光了全部头发后她毅然决定停止治疗,并请求学校允许她再上几天语文课。她丈夫死活也不答应,几乎是哀求地说:“醒醒吧,还没受够吗?医生是咋说的,‘长期压抑,急火攻心’,急火攻心呐!你难道就不想轻轻松松地活几天吗?”

“我既然选择了这项职业,又有幸赶上了这个时代,就应该和大家一起挑着尿桶打着赤脚过芝麻地。我们应该摸索着路径给那边的菜园送去最绿色的营养,不让一点刺激性的化肥损害了幼苗的成长,毕竟每一棵幼苗都是独苗啊!别人都能干干净净安安全全地趟过去,我却被芝麻茬扎破了脚,摔倒了身体,弄得满身污秽。这能怪谁呢,只能怪自己的无能,怪没有进化出适应新环境的蹄掌。”皮老师在“受伤”之后经过反复思考明白了这个道理,轻轻地对丈夫说。

“这是无能吗?这是必然!受伤是必然,不受伤才是偶然!不是身体受伤,就是心理受伤;不是你受伤,就是她受伤;今天是你受伤,明天就是她受伤,总有人会是这个结果,除非你们都张出牛蹄子……那不都变成生畜了吗?……说生畜太难听,总归一句话,这根本就不是人干的活。”丈夫忘记了安慰妻子,也和她一起牢骚起来。

“不是人干的偏偏我就干了,还落下一身伤痕,连累你啦,唉!”皮老师叹口气,接着说,“看样子我也干不长了,你就让我再上两天课吧!上语文,那是我这半生仅有的一点骄傲。”

“不,绝不!你现在的任务是抓紧治病,等你病好了上课的机会有的是。我有一个预感,不久的将来,教育环境一定会改变,你们不需要再挑尿桶了,也不需要趟芝麻地了,上面一定会想到你们这些园丁,要不给你们发双牛皮鞋,要不就给你们修条平坦的大路,让你们舒舒心心地工作、育苗,多好!现在治病当紧,治病,好好治病!”

“谢谢你!”皮老师拉住丈夫的手深情地说,“可你知道我们的家底也该掏空了,拿什么治病?”

“借钱也得治啊,还有什么比你的生命更宝贵?还有什么比这个完整的家更重要?砸锅卖铁也得治。”

“家里有‘锅’吗?砸不了几斤铁啊!再说,我这病大概……唉!别……,你和孩子将来怎么办?”

“有一线的希望也得百分之百地争取!我们不还有一个山林嘛,卖了,足够用了。”

皮老师松开丈夫的手,侧身转向里面,鼻子猛然一酸,眼泪流到枕头上。她哽咽着说:“那就卖吧,求主保佑,我配合治疗。”

皮老师的丈夫立即赶回家卖山林去了,那可是他们的全部家当,更准确地说那是他十几年来的全部心血所在,不到万不得已他是想都不会想这个念头的。他正在街上失魂落魄地游荡着,像箩芝麻一样把所有熟人都箩了一遍,觉得可能接手或愿意接手他山林的人没几个,心里不禁腾起了愁云惨雾。他再仔细地箩第二遍,突然,一个特别熟悉的身影站在了他的面前。那是他老表,从小玩到大的亲老表,一向关系很好,穿裤子都连着裆的好朋友,只是不久前他们两家闹了那么一点儿不大不小的别扭,以致于小半年来再见面老表都不和他说话。现在,老表很有可能是他家的救星,他老婆的救星,也是自己的救星,必须得拉下脸面去求他。

他急匆匆地向老表家走去,刚站在老表的门口,院子里就传出“汪汪”的狗吠声。“他妈的,以前见了我总是摇尾乞怜的,现在也他妈成了对头,刚闻着味就叫,也好,省得我敲门了。”他怔怔地想。

过了好一段时间,门终于开了,来开门的正是他老表,一见面他就说:“你咋来了,也不敲个门,我还以为碰到鬼了呢,原来是个下乡视察的城里人儿。”

“老表说对了一半,我刚从鬼门关来,不是个真鬼也算是半个假鬼了;又说错了一半,我从来都不是城里人,你表嫂虽说进城了也没命当城里人。我看你倒是走在进城的路上了,让我进去喝杯茶,我慢慢给你说。”

老表把他让进院子,那只狗见了他们亲密的样子也低下了高昂的头,尾巴开始左右摆动起来。

“老弟,最近工作还顺心吧?”皮老师的丈夫想客套几句其它的话,但因为心里着急,就几乎是单刀直入地进入主题。

“有什么顺心不顺心的,混日子呗!不像是城里的老师,学生爱学习,家长素质高,老师有奔头儿;农村的班额快成了个位数,且还都是自己不学、家长不管、老师怕管的三不产品仓库,有啥教头?天下人都这样混,我自然不标新立异。”他的语调里明显带着玩世不恭的味道,还多少带有对老表的怨气。

皮老师的丈夫隐忍着,用更加关切连带自责的语气说:“你还想……进城吗?上次……是你嫂子和我……不好,把你……挤掉了,不过……那也是情有可原啊!现在,我们打算弥补一下过失。”

“算了吧,人人想进城,那是天经地义的事,你一点过失都没有。要说有过失,那就该怨我的腰太细,比摔跤比不过人家,还想入个场。结果呢,入场费交了不少,吃奶的劲都使了,还是败下阵来,白花不少冤枉钱!”

“唉!你嫂子倒是赢了,现在却输得更惨。不过她想通了,啥事儿也没有保命要紧,可家里的钱早花了个底朝天,给她化疗续命成了俺家最要命的问题。所以想和你商量商量,还想进城吗?只要你愿意,她可以和你交换一下位置,但你至少得补偿一下俺家的花销,人家都说那是平均价,行吗?”

“平均价是多少?”

“八万!”

“我的天,怪不得我花三万连个响声都没有呢,你花八万!……我要是再掏这么多,那不成了十一万?”

“要不,你就给我六万五,你吃亏一万五,我吃亏一万五,我们扯平了。”

“能保证吗?”

“能保证,货到付款!”

“啥叫货到付款?”

“哦,说错了。是你到了八中后再付我全款。”

在这番交谈之后约一小时,皮老师的丈夫又回到他妻子的身边。皮老师现在头发又长出来几根,脸蜡黄蜡黄的,干瘪的皮肤下面包裹着一根根坚硬的骨头,看上去就像塑料袋里装一只猫,猫又不停地用爪子抓挠表皮,拼命想冲出来一样。这时他们夫妻又有另一番对话:

“你还记得磕过多少头吗?”

“不说它啦!”

“你知道花了多少钱吗?”

“不管它啦!”

“你晓得我是多么向往这个地方吗?”

“我只晓得更向往你健康的身体,向往我们这个完整的家。”

“唉!好吧,听你的。天意啊——”

当皮老师的丈夫又一次离开他老表的时候,手里已经拿到预支的两万块钱了。但他没有向医院走去,虽然他知道妻子化疗正急需现金,而是急匆匆地去了局长的家。他非常明白,只有把妻子与老表的位置快速调换成功了,他才可能尽早拿到那余下的四万五千块的续命钱,不投入这两万又有什么选择呢?

2008年3月初稿

2021年1月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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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表于:2021/2/5 10:17:15
  • 来自: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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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表于:2021/2/5 10:1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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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老牛自奋蹄
楼主回复
  • 发表于:2021/2/5 16:37:40
  • 来自:河南
  1. 6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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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是短篇小说
  
  • 落叶萧萧
  • 发表于:2021/2/5 17:26:13
  • 来自:河南
  1. 7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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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只看该作者
这就是中国教育,中国巨变,但又从未改变。也是中国为什么少三百年以上王朝的命门。
老牛自奋蹄
2021-02-05 20:07:30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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