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尽年华
虚 白
三大墓碑上赫然雕刻着浑厚的魏碑体挽联：为民经战争洗礼，做事常浩然正气。
一轮粉红的太阳，从浮着的白色薄雾的麦田上，徐徐升起，质朴似羞涩，四周宁静而美丽。
突然，一声凄厉的唢呐声，撕破了这寂籁安详的自然图画，接着相和的是，呜呜咽咽的笙鸣与人的啕号声。
高家这一代兄弟四人，经受了饥饿、寒冷、战争以及政治浩劫的洗礼，如今，他们都先后与世长辞了。
按说三大（即三伯）这位刚强的汉子，应该用当年他剿灭国民党残匪的重机枪，开枪为他送行才是。
一、在集训营中 ——穷人家的孩子被强行征役当炮灰已是大悲了。
一九四六年，国共鏖战不休，国民党强逼贫苦农民子弟当兵，以充当其炮灰。三大便是其中不幸的一员。
在集训营里，被抓回的逃兵，高高的吊在集训营院中那颗苍老的槐树上。汗水和着从鞭伤渗出的血水，顺着脚趾慢慢地滴在灼热的土地上。
蝉在树梢上发出悲凉的嘶叫声。
残月斜照着席地而卧的新兵们。身下薄薄的枯草中，虱子、跳骚“沙沙”作响，为嗜血而争夺着。
不许随便翻身，动辄就挨执勤官一棒。恶性皮肤病，迅速蔓延，加上粗陋的饮食，训练的劳累，已有人衰竭而亡。
一日，正在练搏击的三大，就像一座崩塌的山峰一样轰然倒了下去。军官以为他已经死了，于是叫人像抬一件废弃的家具一般，抬了出去。
两个满脸悲戚的伙伴儿， 把他抬到围墙外，放到一颗树下的青石条上，又拽了把青草，轻轻地盖在这位秉性刚烈的青年的脸上。
不难想象这种场面中若是他的母亲、或是兄弟在此，又是何等的悲痛、何等的哀伤呢？
而三大的灵魂，却已愉快的向家飘去。那里有童养媳，汪姑娘在盼望着他，有慈母在等着他。
这位贫雇农的儿子，终于脱离了苦海，畅游在无忧无虑的极乐世界里。畅快啊！母亲。
正当好友段仅德万分焦急的时候， 他的嫂子，一位善良的、 俊俏的农村少妇来看望他。
段仅德惊喜得浑身乱颤，语无伦次， 用手指着外面直嚷：“快、大嫂、大嫂，快……救高……”。
这位精明的小女人，立即明白出了大事。他急忙向大门外奔去。
段嫂，把一撮长长的秀发放在三大鼻前，只见那黑发微微颤动着。 于是， 段家嫂子像位长跑将临终点、奋力向前冲刺的运动员，又像位能力非凡的游侠。只见她疯也似的向附近诊所冲去。
她那黑云似的长发和她那善良晶莹的泪水，在空中飞舞着……
段嫂将三大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把“十滴水”一滴一滴地滴在他微微张着的嘴里。而后，又缓缓地喂下一点米汤。一阵凉爽的清风又把三大的迷魂吹了回来，当看见眼前的情景时，僵硬的舌头已经说不出话了。而他的眼泪却像被掘开的千仞之山的溪水一样， 急涌而下。
他直着嗓子像匹狼一样的干嚎。这哭声在田间的上空哀转久绝，异常凄凉。段嫂一边柔声细语地劝慰着他：“兄弟，快别这样，能活着就好。”一边将自己温和的泪与三大苦楚的泪汇于一起，无声的流着、流着……
而后，三大又被抬回集训营。
二、在广西剿匪 —— 枪林弹雨之间演绎着机智勇敢
和九死一生相纠结的变数。
有部电视剧叫 《乌龙山剿匪记》 ， 三大就是那里面所赞颂的当年剿匪英雄之一。
起义后的三大，光荣的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部队里他学文化，扫了盲，并担任了班长兼重机枪手。由于他作战勇猛，连立战功，受到兵团多次地嘉奖并授予证书和勋章。
在一九五一年隆冬的一次剿匪战斗中，三大又一次经受了生与死的考验。
一天傍晚，侦查员报告，发现距此 100余里山路的王家寨，有一位国民党师长率领残部与当地土匪纠合在一起。部队首长命令晚饭后立即出发，围歼敌人。精明的三大，在出发前用军壶向当地老百姓买一壶米酒和十几个现煮熟的鸡蛋。
由于群山环抱，怪石嶙峋，国民党残余部队常与当地匪首勾结在一起，或盘踞山寨，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或蛰居旷洞，彼在暗处，我在明处；所以，给剿匪行动带来了很大的难度。
当队伍攀登在一山崖峭壁边，钻山洞时，不料三大背上的重机枪托子，碰在洞沿上，突然失去重心，向山崖急速滚去。部队仍然继续前行，首长命令三大的助手小刘留下。
此时，东方微曦，薄雾缭绕，翠鸟惊鸣。倒挂奇绝壁的古松，将重机枪的带子卡住了，昏迷的三大就垂附在那刀削般的岩石上。
他出生入死的战友小刘，发出一次又一次震耳欲聋的呼喊声：“高福章……”，峰壁回音，犹沟壑同呼。昏迷的三大又一次从死神那里逃了出来。他好像听到了母亲的呼唤，又好像看到了童年恋人的泪水。
“小刘，你一定要想办法救我。”
“这么陡，我咋救你呢？”
“你把被子撕成条，和腿上的绑带结成绳子，扔下来。”
三大上来后，他们靠在峭壁边上休息了一会儿，又追队伍去了。
仗打得异常残酷，敌人依仗险峻的山势，凶恶抵抗。
战斗进行到第三天黄昏时，敌人发起了猛烈的进攻，一小股、一小股的向山下突围。
后勤已两天没有送饭上来，三大靠着米酒，保持着饱满的战斗激情。
局势瞬息万变，眼看着敌方要杀出一条血路，突围成功了。而打得起性的三大不顾生命的危险，端起重机枪，猛地站起来，发出令人恐惧的吼声，“哒哒……” 一梭接一梭的子弹向敌人扫去，那节奏竟与贝多芬的 《英雄》有着惊人的相似：“哒哒哒！ 哒哒！ 哒哒哒……哒哒……”
每一梭子弹都要击毙三至五个敌人。那个师长和他端卡宾枪的十几个卫士们，均倒在三大的重机枪口下。忽然，一颗子弹从三大的头顶上呼啸而过， 一绺硬的黑发随即飘了起来。那子弹若再往下低 0.5mm， 那么三大的天灵盖就会被炸开、飞扬而露出粉红色的脑浆来。
战斗接受后，三大荣立一等功，受到中南军区兼第四野战军政治部的嘉奖
三、苦涩的爱情 ——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兮，雨雪纷飞” 。
故乡来龙，这个神奇的名字因传说而得。 有年初秋，一阵黑云乘风滚滚而来，村民急忙奔向田间，抢救盖房用的土坯。刚刚垛完，那雷雨便 “哗哗啦啦” 倾泻而至，人们纷纷向家跑去。郭家媳妇跑在最后， 猛然间被一阵狂风卷起。 她的下身受到难以言传的袭击。
十个月后，她竟产下一条小白蛇。烧三天那天，黑云蔽日，狂风骤起，白蛇乘风雨升天了。人们叫它郭家白龙，这便是“来龙”的来历。
从此她不仅与天上的儿子永久分离，而且还要遭受地上世俗的流言蜚语的侵袭以及丈夫的妒恨。
在一个异常干燥的夏天，它违背天命，私向家乡施雨，被罚下界，受七七四十九天之罪。而在它卧过的地方，便形成了一条逶迤数十华里长的小河，名曰：“龙港”。—— 一条几乎与淮河并行的淮河支流，它绿波荡漾，碧荷灿烂，沿堤垂柳袅娜。我们高家就住在这条港的上游。
三妈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嫁”到了高家，做童养媳。一双天真水灵的大眼睛，镶在那张圆圆的、苍白的、带有菜色的小脸上，这时的她已经能缝补洗浆了。她心里十分清楚，那个倔强的男孩，就是自己未来的丈夫，每当洗到他的衣裳时，就格外细心。
像许多英雄一样，三大在少年时，就显示出其顶天立地、愤世嫉俗、勇猛异常的秉性来。一次，邻庄的一条大黑狗，突然扑向弱小的三妈，危急当口，只听三大猛喝一声，倏
忽间，一脚竟将大黑狗踢到池塘里。从此之后，附近同龄人对他侧目而视，很少有敢冒犯他的。
一日，三大塞给三妈一大团烧得硬邦邦、黑糊糊的泥巴，转身跑出去了。三妈面对这团烧得烫手的泥巴，发愣了许久，百思不得解其意。这时，同时“嫁”过来的童养媳二妈，突然闯了进来，听完三妈的叙述后，她抡起铁锤，“啪”的一声，拍开了焦泥。一阵醉人的烧斑鸠的香味，刹时涌满了房间。
爱情像一泓清水，无声无息地浸润着这对少年恋人。
当三大载誉而归的时候，他的大哥已是民兵营长，在剿匪反霸的运动中，土豪劣绅闻之而变色。小弟（即我的父亲）初出茅庐，已任副区长。除了用“翻身”二字来形容高家的变化外，别无准确之词了。
但当三大兴冲冲地迈进家门，却惊愕地发现，已出落成人的妻子面前，有一个姗姗学步的小男孩……
四、孩子们心目中的英雄 —— 抒发着一种强烈的“马作的卢飞快”的壮士情怀
七十年代，中国农村经济十分落后，日常生活用品匮乏， 诸如火柴、 红糖、 煤油等。而文化娱乐更无从谈起。 定时播放的有线广播，除了假话空话外， 就是一段 “样板戏”。夜晚，田野、村庄都淹没在黑的海洋中，几盏煤油灯像灵火一样眨着眼睛。每当此时， 我们几个堂兄妹就缠着三大，让他讲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
一次战斗中， “时候” （时候是三大的口头禅） ，我和我的助手正趴在地上用重机
枪排斥掩护战友们向山寨高处冲锋，突然，侧面高高的屋山墙里， 一个土匪瞄准我的头就是一枪。“啊！”我们齐声惊叫道 碰巧，腰间挂的洋瓷缸子，“时候”，在屁股上与头形成了一条直线，它代替脑袋挨了个窟窿。但我心里狠狠地记住了这一枪。在战斗快结束时，我站了起来，哒 ……，一梭子打向七个想投降的土匪。连长制止的“哎”字声还没落地，那些家伙就见鬼去了。
“哈哈……”，我们都解了恨似的笑了起来。
相貌清癯的三大，像一尊米开朗基罗用深褐色大理石雕刻的塑像，那炯炯有神的眼睛和有力的面部线条，给人一种坚毅、威严、勇猛的斗士形象。
五、尾音 —— “长太息，以掩涕兮，……”
三大，这位普通的农民，在 2002 年 12月 14 日这天，无声无息地死在家乡那间阴暗潮湿的房间里，享年 78 岁。除了他的至亲子女以及那遥远的喷着火焰的重机枪声，为他默默地送行外。没有人发来吊唁，没有人前来悼念，也没有任何组织团体来给这位49 参加革命的老党员开追悼会。
三大出生入死， 没有养尊处优过，更谈不上享受人间荣华富贵。他以农民身份生，以英雄本色活，又以农民身份死，其悲耶？乐耶？
（作者单位：潢川县三元饲料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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