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早晨
吴成刚
母亲推开院门,撒几把稻谷。鸡笼子刚一打开,鸡子们就扑棱着翅膀迎面而来,一下子叫醒了沉睡的小院。母亲是不喜欢赖被窝的人,对于我们兄妹三个还是放宽了一些时间,父亲则在母亲的嗔怪下,有些不大情愿地穿衣起身。
起床后的父亲,拿起篾刀剁小柴,准备生炉子。他披着那件褪色的军大衣,蹲下身子,眯着眼睛吹炉火。柴火棒在炉腔里噼噼啪啪地响,越燃越旺。父亲适时取来一块煤坐在火苗上,等待木柴的余烬将其慢慢点燃。这样,我们早上的洗漱用水就有了着落。煤球是要省着用的。稻草既是生火的燃料,也是我家老黄牛的口粮。为了给牛节省一些干草,家里才舍得买上一点蜂窝煤,以弥补稻草的不足。夜里续煤很是浪费,父亲就每天早起生炉火。烧煤像点煤油灯一样节省。
母亲在大灶上,为我们一家人准备早饭,往灶膛里添干草,火光将她的脸照得通红。在冬天的早上,母亲的活儿最多。我家的鸡猫猪狗,跟母亲最亲热。见了她总会发出求食的叫声。灶膛里的火苗点亮了这个贫穷而不冰冷的家。
小时候的脑瓜里,能容下的事情不多:一日三餐,有父母在身边,可以无拘无束地玩耍,就已经很满足了。至于生活上的大事小事,父母从不对我们谈起,我们也不懂干涉。只要灶膛里的火苗不熄,我们简单的日子就会往幸福的方向延续。
冬日的清晨虽被早起的母亲唤醒,但它的气质依然是冷静的。一天,母亲推开门,被一道光芒刺得睁不开眼睛。哦,不知夜间啥时候悄悄落了一院白雪。这是一场毫无征兆、孩子们期待已久的雪。每年隆冬,在大地宽厚的怀抱里,在阴霾的天空下,我们心急地盼望着雪的到来。大地披上银装的那刻,村庄和田野再也不分青灰,纯洁又美好的白色统一了整个世界。最令我们这些孩子惊喜的是,能在雪地上恣意地撒野,将活泼的天性挥洒得畅快淋漓,像梦一样,忘了“今夕是何年”。
记忆里冬天的村庄,是在母亲喂鸡、煮饭,父亲挑水、劈柴的声响中拉开的序幕。不知什么时候,这清寒的早上多了父亲的咳嗽声,母亲也渐渐地有些唠叨,催我们起床的语气少了温和。日子不停地往前走,我们兄妹三个一天天长大。那时的我已懵懂地觉得,一日三餐和灶膛里的温暖,已不能完全解决我家以后的生活。
随着年龄的增长,家庭的苦难在我印象中逐渐清晰。父亲每天顶着寒风去镇上修车铺。母亲和我们到了晚上,盼着父亲归来的身影。母亲的心事和我们不同:她担心父亲中午吃不饱,回来的路上太冷,父亲有胃病。我们所期待的,是父亲晚上为我们捎来的,可以消灭肚子里馋虫的零嘴。自行车清脆的铃声一响,保准儿是父亲到家了。父亲用祛不尽油垢的手,从袄兜里往外掏出大把的瓜子、花生,有时还夹杂几颗水果硬糖。我们兄妹三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父亲将零食放在桌面上,又仔细地将它们分成相等的几份。品尝着父亲带来的美食,我们笑得比糖还甜,哪还会想到父亲在寒风中补车胎、拧螺丝的情景,更不能体会那双皴裂的脏手浸入冷水时的刺骨疼痛。我们这个家的零零碎碎开销,都离不开这双被生活折磨得近乎变形的大手。也正是这双手,把我们从摇摇欲坠的土屋,拉向红砖红瓦的新房。那可是父亲在风雨里,一分一角地攒,母亲在牙缝里,一点一点地抠出来的一砖一瓦,才有了我们这个挡风遮雨的地方啊。
父亲踩着自行车,在母亲温和的目光中启程,风雪无阻,夜幕而归。在那样艰难的岁月里,我竟还跟父亲犯浑。逃课,打架。将一个少年的无知表现得近乎可憎,令父亲黯然,这个家的“巨人”竟对我无计可施。父亲也是有血性的男人,无奈之下,他以男人的方式教训了我。我慢慢知道了自己过错的时候,已步入初中三年级,容易冲动的性格收敛了很多,可是因为基础没有打牢,再补习也为时已晚。上完初三,就终结了我的校园生活。我开始审视自己,回想那些不堪回首的经历。是我错了,父亲的柳树条子救了我,将我从迷惘的深渊里拽了出来。心里这么想,嘴里却依然同父亲犯犟。
与父亲的僵持,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交流。除此,我俩没有一句细言。慢慢地,慢慢地,他变老了。其实,父亲还没有老到教训不动我的地步。他也许体会到我是个大人了,一改往日对我说话的严厉。我们之间仍然没有太多话要说。可是背着我,他和母亲谈论不尽的,多是关于我的话题。母亲带着我的两个孩子守在老家。一天,母亲打来电话,说大小子闹情绪了。是因
为一道不会写的作业题。他求助奶奶,我母亲无奈地摇头。儿子失望地痛哭起来。对从未踏过学门的母亲来说,做一道题,远比做一顿好饭要难上几万倍啊!
父亲为了弟弟的事业,与母亲相隔几千里。迫于生活的无奈,我们放下作为儿子对父母应尽的孝道,让两位老人牺牲晚年的幸福,依旧为我们含辛茹苦地操劳。这成了我们两个游子心中难以启齿的痛。
如今,我在几千里之外总会看到:老家冬天的早晨,我当年上学的那条路上,一个老人领着两个孩子,在寒风中相跟着走向学校,走向我触摸不到的地方……
(作者系潢川籍在深圳务工的农民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