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收
何青阳
月悬南天，虚空如黛。星眼闪烁，金粒入袋。一如昨年，拾齐待贾。
那天，我依旧穿了身绿迷彩服，在老家和父母一起把晒好的泛着金黄的稻谷装入编织袋，明天就会有人开车来收。邻居苏老师五十多岁了，身子削瘦，却主动来帮忙，帮着把近百袋稻谷从路上抬到我家门口摞成两排。小学时他教过我,相处过一年。彼此印象都好。近三十多年没见面了，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碰了面,即兴拉起家常。谈起过去的很多人和事,谁谁发了财,谁谁做了官……
正边干边聊着, 妈焦急地走过来问我:“成成去哪了?”我说：“没看见，后边水塘那钓鱼的很多，别是去那玩了。”妈听了，就急急地去找。爸也听见了，也着急，跑前面操场上去找了。不一会，回来了，两人都说没找见。爸更是着了急，生气地说孩子不听话，越忙越添麻烦。他情绪侵染了我，不由心里突然急了起来，让他自己先干着，我自己去找。
思量了下，后面大水塘最危险，先去那仔细看看才放心。到了后放眼一看，人很多，儿子不在里面。于是就定下神来，心里对自己说：“急个啥，找人不是很简单的事吗!”便返回到晒稻处准备干活。一抬头，看见儿子从路那头正往这边走。我就等他到了身边，问他：“你刚才在哪？”他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在操场上和小孩子们一起玩。
”爸听了，批评他说：“那我刚才在操场上喊你，你咋不答应？”
我插话说：“你连自己孙子都认不出来，光喊有啥用。”就让孩子跟着我，一起干活。
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月悬南天, 虚空如黛。稻谷也正好收好。苏老师水没喝一口,回家去了。 父母也都累很了, 坐在凳子上休息。毕竟都上了年纪,奔七十了。看着他们疲惫的样子，我不由内疚了起来。假如我是成功人士，挣的钱多，他们何至于这样受累。告别父母，开着车回县城。一路上, 尽是平铺在路上的水稻垫。现在没有打谷场了,农人们直接在水泥公路上打谷,过往的车辆多,一天下来,妥妥的就打好了。把水稻秆用叉挑走,让稻子在公路上晒一天就可以出售了。因为都使用收割机，人们基本上都不会再搂稻扑子，挑稻把子了。记得小时搂稻扑子，常会遇上藏在扑子下面的小蛇，总是会吓人一跳。烈日下，人也常会中暑。
回到家,开了瓶啤酒,喝了两口,就难以下咽了。真是酒无知己一口多，毫无兴致。脑子里全是过去的记忆。
小时, 每逢插秧的时候, 妈妈头戴着草帽，脖子上围着毛巾，穿着长袖衣裤，脚踩自家做的千层底，忙碌在村外的田野里。从这边到那边,有时我缠住她,她就会从口袋里掏出纸包着的油馍给我,让我自己玩去。油馍在那个年代可是稀罕的东西,我自然也不闹了,乖乖地啃着馍在村头看村里的女人们在水田里插秧。她们排成一排，每人按田的宽度分了行数任务。男人们挑来秧把子，如天女散花一样力求均匀地扔在水田里。女人们就拣拾起来，弯下腰去一手持秧，一手分了往田里插。那手法快而熟练，潇洒自如。个个都不愿落后，怕被人笑。当她们收工时，整块大田整齐地插满幼苗，精神地涣着碧绿，充满着希望的生机。两三天过去了，这些勤劳的人们就把村里的水田全部插种整齐。秧苗们精神抖擞地立在已经澄清的水田里，低头欣赏自己映在天空里的影子，白云应该就是它们的男神女神吧。没见过这场面的人，是很难深刻体会“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地清静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的唯美意境与智慧魅力。
插秧忙,收稻子时更忙,因为实行责任制了,公共的打谷场,大家各占各的地。然后排序使用稻场,请手扶拖拉机拖着石磙子碾压,把谷米打下来。不论轮到哪一家,大家基本上都会帮忙。天公会常常来阵雨,所以没人敢怠慢,争分夺秒地要避开天雨,把粮食收回家。那就要不停地忙,有时到夜深了,才收工。小孩子基本上都顾不上了, 让他们自己玩去。有一天黄昏的时候,我玩累了,猫到稻场一个僻静处睡着了。大人们收完稻谷,天已黑下,却不见我的踪影,结果就担心受怕,到处找我。村里村外，姥姥家自然也要找下。那时的我却睡得正香,丝毫听不见大人们的呼唤。后来,一个邻居夜里到稻场上采草,发现了卧在草中的我,因为天黑，只见一团黑影在草里，看不清是啥，差点用洋叉叉我。后来借着月光仔细看了会儿，才知道是我。我被抱回家，这才让焦急的亲人们安定下来。妈把煮好的冒着热气的四角菱角放在八仙桌上，姐姐和哥哥用菜刀把一枚枚菱角从中间劈开，分给睡眼惺惺的我。
想到这，那热气腾腾的滋味突然一下都冲到我的鼻子和眼睛里，香软而又浓郁。人生之中，此情不老啊。
小时的我是顽皮的，无法无天，没学到什么规矩，父母操碎了心，打了又打但效果不大。我会一个人在夜里跑到街上，从铁门栅的缝里挤进电影院看电影；我会翻爬上高高的大树站在上面眺远；我会从窗户钻进邻人的家里乱翻一气拿走我喜欢的东西；我会跟着同学回家夜宿使父亲到处寻找……
世界是有秩序的，谁不守秩序谁就会受到反作用力。我的顽皮回报给我的反作用力显现的时候，我开始受到心灵的创击。上初中时，学校的好事没我的份，只要是坏事，不管是不是我做的，人们就先往我身上捆。就连我想做好事时，也会被人误解。有一次，我看见铁楼梯的栏杆掉了一根，就拣起来想送到教务处，但上课铃声响了，我只好又放回原处。这时一位恰好经过的同学看到了，他飞快地跑到校长那揭发我，说我破坏了栏杆，毁坏学校财产。
事体越来越多，慢慢的，我发觉人世的不美好，内心充满了疑问，心灵左冲右突，找不到方向。受伤会使人麻木，但疑问却让人怀疑生活的意义。人不是为了痛苦而活着，怀疑人生无疑是痛苦的。我体察生活中种种的自相矛盾；看着身边一桩桩冲突事件，我慢慢失去生活的方向。
背着深重的精神负能量，孤独地应付着生活。就在高中的时候，有幸读到了一本讲宇宙阴阳之理与规律的书，我的精神世界里电闪雷鸣，明白了原来世上有道的存在。就这样我如醉如痴，一脚踏上明道的路。亦是无求，唯求解我心结，释我心头万重疑山。一走就是二十多年，涉猎虽然不多，但对佛道儒的点滴学习，力求知行合一的实践，让我疑心已安，生有其乐矣。今年过四十，果然如圣人之言，不惑有定。
第二天，父来电说，用错了稻种，今年减产了，除去生产时请的人工、播种与施肥的费用，还赔了些钱。我无言，心想，如此问题不大，幸亏种的不是转基因作物。感叹春种秋收，耕者看天看外因来收获，吉凶难料。人生也大致如此吧，父母生身，只如种下根苗而已，造化弄人，前途莫卜，也不知道到了四十不惑之时，在风风雨雨中，每个人是否懂得安身立命之道，行其中正，得其善实。
转念之间，突然又觉：人世是五浊铸就，活着怎么可能超然物外。每个人都有贪嗔痴慢疑，集体亦是如此。曾记得读到那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不由哈哈大笑，叹为经典，膜拜于心。利不在心头，如何活的下去呢？利字当头，善恶之间，细心播种插苗，待到秋收看看。
（何晔，自由职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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