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愿做杖藜,扶父过桥东
孙素心
常记幼时,父执吾手荷塘听雨,信步游走,随口吟咏:“古木阴中系短篷,杖藜扶我过桥东。”吾听之,笑问,“此诗甚有趣,杖藜无腿,何以扶我?”父摩顶赞曰:“儿聪明,志南和尚顽皮。他日父老,如何过桥?”“儿做杖藜!”大笑,相携归家。诵读之乐,余唯记此。
父,82 年信师毕业,乡镇中学从教三十余载。淡泊、乐天、玩性大。自诩老顽童,闲暇醉心野钓、书法;因无心肝,不擅计算,打牌必输,故不好赌。又喜围棋,初时与人对弈,或遇高手,屡败屡战,从不恼怒。后互联网普及,老孙头儿自学成才,再战网络,昵称“月湖老钓童”,组机、做系统,不在话下。人美言,电脑爱好者老年组之翘楚,喜不自禁,复叹后辈不思进取,还不如老孙头儿,该打该打。具知识分子之清高,又兼乐天派之豁达。父一生从不为柴米操心,名言一句,“儿孙自有儿孙福”。面皮薄,不求人,诸事甩给妻子,他尽自作他的老钓童。妻每作河东狮,老钓童不以为忤,早已练成两耳不闻窗外事之功。
但最擅长发掘人之长处,不吝赞美。幼时教吾乒乓球,吾生性驽钝,接球不住,恼羞成怒,赖地不起。父大拍马屁,“乖女儿,好球!好球!刚刚一招有刘国手之风,好好练练,前途不可限量哇!”吾破涕而笑。可惜,如今仍是三脚猫功夫。曾网购冲锋衣、速干裤寄家,方便其野钓,因打折选择不多,锈红、宝蓝、姜黄,皆色彩饱满,母亲不忍直视,父喜滋滋穿上,家属院内走一圈,逢人便夸,“速干衣,透气快干,钓鱼方便!女儿买的!”无论礼物大小,如何奇突,父永远欣然接受,从无挑剔、啰嗦。
喜食红烧肉,大口啖啤酒,酒酣之际,忆苦思甜:“何为幸福?老孙头儿五十有余,少时贫苦,一日两顿饭,每逢雨夜狂风大作,必定全家出动,绳系梁柱,檩抵后墙,唯恐草屋掀顶,泥墙坍塌。心念,但有片瓦遮雨也好哇。何曾想住高楼,看电视?更无从设想,今日互联网之盛况。有酒有肉,有儿有女,更添乖巧伶俐外孙女小家宝,老孙头儿还有什么想头呢?啧啧,老孙头儿十分满意。”混不觉,席上诸客散尽,母亲大人已斜眼目刺数回。小家宝坐于姥爷膝上,扯胡子掐脸,两手菜油,玩得不亦乐乎,小家宝亦十分满意。
父从教生涯长于吾龄,桃李天下,偶有学生携妻带子,返乡探访,父必乐陶陶尽兴而归,铺纸、研墨,提笔抒怀,一挥而就,字如行云流水,松柏之骨,鹤舞之态,隐隐透于纸,呼之欲出。搁笔,必问,“乖女儿,看老爸,哪一幅字更佳?是否倒看更优?”不待回答,双手提字,对镜自恋,“噫,此乃墨宝,时人不识凌云木,囿于乡野,当传给小家宝,百年后待价沽。”母亲白眼,悉数入垃圾桶,全家窃笑,父不以为然,早已榻上酣睡。
父常怀悲天悯人之情怀,与吾探讨外星生命、自然与人、宇宙洪荒之话题,吾尚年幼,并不能全解。今思之,实乃启蒙大师。不以幼儿无知而敷衍,吾父堪称表率。“山间万物,皆有灵气,不可随意攀摘、涂炭”,是故吾最喜亲近自然。屋后有丘陵,清晨登山,沐浴朝阳,教吾气沉丹田、吐纳放松之法;冬日奔走茫茫雪野,效阮籍猖狂,齐声长啸山林,恶作剧般,惊起数只寒鸦,仰天大笑,不复快哉!亦父亦友,混忘寒冷,共同成长。
练字甚爱苏子《前赤壁赋》:“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一边书写,一边解读,“此段说的是,世间最好的东西,其实都是不要钱的,譬如清风与明月,乖女儿可明白?”“仿佛略知一二,细思又不甚明白。”“不急不急,大了你走四方、看世界,必会知晓。”如此种种,吾常记心间,受用终身。今又逢农历八月十四,月饼节前夕,乃吾父五十五岁生辰。在潢工作,又因小儿牵绊,未能回乡陪父共饮,甚愧,草作此文,愿父岁岁平安、快乐。
(作者系潢川县人民检察院干警)